56北 堂

草青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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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堂,康熙皇帝为了感念神父张诚进献金鸡纳霜救驾有功而兴建的天主堂,站在御笔亲题的“万有真原”匾额之下,我禁不住感念平生第一次踏足教堂竟然会是百年之前的清朝,这一身满族常服装扮合着眼前的景物,无论如何也无法给我搭调的感觉。

    “九爷,”身后响起略显生硬的话语,我回身看去正是穆景远。

    “张神父怎样?我可是带了太医院的神医来。”我笑着上前几步,将王允谦介绍给了穆景远,“这里还真是不错,闹中取静也难怪张神父不愿回府呢。”

    穆景远闻听得王允谦的名字,已是面露欣喜,“师父受了风寒,这阵子总是咳嗽不断,偶有发热。”

    “那就有劳王院使给张神父好好看看了。”我恭敬地将王允谦往后堂请,却不期然看见穆景远眼神略显恍惚。

    进了内里只见张诚神父斜卧在床上正在看书,我让了王允谦落座自己站立一旁,亲手为他放置脉枕,“西医虽好,但细细调养还得是中医,今儿就让这神医圣手给您看看,也好开些温补的方子调一调,就当是中西医结合、标本兼治吧。”

    “九爷,难为你还来看我。”张诚神父听了这番话略显错愕,心中暗想也许穆景远所说真可一试,遂略作思量缓缓说道,“有劳王院使跑这一趟了,我这也是经年的旧疾,天一冷便不爽利。权且难为九爷外间坐一坐,待王院使诊过脉我再起来与你们说说话。”

    我心知他必是有事吩咐了穆景远,便微微颌首去了外间,身后传来王允谦与张诚的低语交谈。

    “说吧,刚刚看你就觉得神色有异,如今就你我二人当讲便讲。”我撂了衣襟坐下,气定神闲的看着眼前这个神色局促的外国男子。

    穆景远自书案上取了手札给我,“师父正在为这件事烦心,所以病也始终不见好。”

    我取过手札仔细看了一遍,越看越觉得气闷,饶是我都如此,若是皇阿玛看了必是雷霆震怒,“这件事为何找到我?”

    “我的直觉告诉我,九爷定能理解这件事,并处置周全。”穆景远直直看过来,眼中俱是殷殷之色。

    “直觉?!不靠谱啊!”我见他如此,只得轻叹一声说道,“这事情我也有些个耳闻,只是你们的教皇既然作出了禁止中国礼仪的决定,那就要做好承受一切的准备。我泱泱大国,以海纳百川之势,容你方于境内传教,可为何教廷就不能有兼及之心呢?!当真糟蹋了利玛窦的一番心血!”

    穆景远给我的手札所写内容就是康熙年间有名的“礼仪之争”,教皇格勒门十一世无视康熙皇帝的看法,于康熙四十三年十一月,作出了关于禁止中国礼仪的决定,并派遣多罗出使中国,解决礼仪之争。

    穆景远闻言神色一凛,许久这才说道,“师父和臣正为此事犯难,这手札还未敢呈览,只想着若能有人从中斡旋,不至雷霆震怒才好。”

    “此事干系重大,又关乎着天朝颜面,你叫我如何斡旋?”我将手札扔到桌上,“那个多罗不是来了吗?你叫他直接和皇上去说,决定都下了,如今还来人做什么?不过是要我们认可退让,世上可有如此不讲道理的事情?!”说着说着,我便想到了后世的洋人之祸,那些个割地赔款、烧杀劫掠,一想起就怒火中烧。

    穆景远听胤禟语气不善,虽有不解却还是耐心说道,“这件事我与师父也觉得很无奈,不敢求皇上谅解,只求九爷能够恳请皇上留下余地,我们自会与多罗讲清楚其中利害关系,以及皇上对传教一事的尊重认同,希望教廷照实回禀教皇不要一意孤行,毁了前人的一番心血。”

    “哼!”我抬眼看他,神色越发冷峻,“张诚神父的为人我清楚明白,久居北京想来风土人情也颇有了解,可是有些事情最怕外行之人胡乱揣摩,以己之思踱人之量,这就难办了。我就不相信这多年罗马教廷就没一个了解实情的人,可到最后却还是下了这样的教令,你叫我如何去斡旋?”

    “九爷……”穆景远还要说些什么。

    我却抬手止了他的话头,“你想说什么我很清楚,可是穆景远你有没有替你和张神父想过?若那多罗是个顽固不化之人,你们这多年的辛苦可就白费了,北堂有如今的规模不易,若是让朝廷觉得你们与教廷是一条心,你想过后果吗?”

    “就是不想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才会烦劳九爷。”说话间张诚神父已和王允谦一起走了出来。

    我赶忙起身相迎,“神父躺着就好,何苦起来说话。”

    “九爷,臣供职内廷多年,也见过不少王公亲贵,但能如你一般说出中西医结合的人却不多,这多年其实一直都在争论中医、西医之优劣,大多数人其实并不相信西方医学。”张诚一脸诚恳的看向王允谦,“可西医却有中医力所不及的方面,我这里也不是卖弄,只是尺有所长寸有所短,集各家所长才可普济众生。”

    王允谦听了张诚的话,沉吟片刻这才说道,“神父所言极是,医者仁心,只为救治天下病患,何堪中西?为效力所及,才是正道。”

    取了茶盏浅浅抿着,心中也知张诚的话有道理,可是这手札所写口气十分不善,我看了尚且如此,更何况那样骄傲的一个康熙皇帝,该如何是好呢?

    我这里正思量着,哪成想王允谦忽的问出一句话来,“敢问神父,若是女子难产,西医是否有剪开产道的技法?”

    噗,一口水喷了出来,这个能问吗?还问一个神父?!果然是个医痴,脑子里想的都是医术,全然不管当下的情形,若不是皇阿玛照拂,他这多年只怕并不好过。

    “什么?”张诚错愕的看着王允谦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

    “咳咳……”我赶忙虚掩着咳嗽了两声,将话题拦了过来,“那个……王院使,既然诊治过了,那方子可开好了?”

    “开好了。”王允谦将方子递了过来,“只要依方吃药,臣可保神父无恙。”

    “那就好,宇成,赶快去咱们的药材铺子捡最好的抓。”我回身吩咐道,“跟掌柜的说,派个伙计过来替神父好生煎来,万不可散了药性。”

    “是。”宇成依言退去。

    我冲着神父微微颌首,“今儿神父所说,胤禟记下了,今日暂且告辞,改日再来探望。此事神父先不要奏呈朝廷,眼下已在年关,不妨等等看,我也要思量思量,寻个合适的时机才好行事。”

    “那就烦劳九爷了。”张诚想要起身相送,却被胤禟止了动作。

    “神父于小女有救命之恩,这桩事虽难办却也有着一丝机会,您放心好了。”我侧首冲着穆景远说道,“有事便叫他来找我,不用客气。刚刚不过是发了些牢骚,若此事有益于朝廷我何乐而不为呢?”

    出了内堂,我亲送王允谦离开,却没想到遇到了茗烟,“你这是……”

    眼前的茗烟一身素雅装扮,只做普通妇人样貌,却明显神色凄楚,“表哥。”

    “表哥?!”穆景远听得茗烟如此说,不免惊诧,“九爷是夫人的表哥?”

    茗烟微微点头,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来,“没跟神父说实话,还望原谅则个。”

    “这里是教堂,没有权贵之分,众生皆平等,你不说也无妨。是吧,穆神父?”我讪笑着说道,随即拉着茗烟到了一旁,“你这是怎么了?这种地方可是该来的,瞧你的神色莫不是……”

    “是,我信教。”茗烟看向耶稣像,虔诚的在胸前划着十字,“这里可以有个地方将我心中的幽怨说出来,也能寻一份平静。”

    “你是皇族命妇,哪能信奉这个!若是让人知晓,岂不是授人以柄?”我禁不住气闷,“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好歹……”

    “好歹什么?”茗烟打断了话茬,痴痴看着不远处的偏门,“你还不知道吧?八爷将鄂尔泰的尸骨寻了回来,可是偌大的京城我竟不知该如何安葬,也唯有这里可以给他一方寸土。你说,我为什么不能信奉一个能收留鄂尔泰孤魂的天主教呢?!”

    “什么?”我蹙了眉头,沉声问道,“你说八哥干了什么?”

    “我说,他将鄂尔泰的尸骨挖了出来,送给我做礼物。”茗烟说到此处禁不住语带哽咽,“他以为这样做我便会感念他的心意,可他错了。我固然心疼鄂尔泰客死异乡,却也不会乐见他被人掘出尸骨的。”

    “为什么?我竟不知道!”我喃喃自语。

    “你们有多久没联系了?”茗烟略作思量,冷哼一声说道,“自从你拂了他的意见,推举了礼部尚书之后吧。还真是有段时间了,也不知你们这是生的什么闲气,竟然拿逝者出气。”

    “出气?”

    “蕙兰有了你的孩子,他自然不高兴,可这不高兴又不能明说,思来想去的他可能也打量着想要个嫡子,可是……心都死了,又何苦来难为我?!”茗烟无奈叹息,回转身向外走去,“我不想你难做,独自寻了这处安葬了鄂尔泰,劳烦表哥劝劝他,既然有了庶福晋就不要难为我这个苦命人了。”

    “茗……烟……”看着渐行渐远的人,我竟不知该如何去劝慰她。八哥,你怎么做了如此糊涂的事情,你这不是……

    “她的事情你应该都清楚吧?”我斜睨了穆景远一眼,“忏悔不也是神父的职责之一吗?”

    “九爷果然见多识广,从不知你竟知道的这样多。”穆景远神色平静的说道,“忏悔可以让禁锢的灵魂得到救赎和解脱,对她而言也是件好事。”

    “对她是件好事,对你却未必。”我轻嘘一口气,正视着眼前人,“那些事你最好烂在肚子里。”

    “九爷这是在怀疑作为神父的我吗?”

    “不是怀疑,你的操守自有教义约束,我这里却是因为关心而变得谨小慎微,我不愿她受到丝毫的伤害。”看向茗烟离开的方向,我的神色变得柔和起来,“我能做的很有限,却也希望能够替她挡住些许风雨。”

    说罢,也不待穆景远答话,我大步走了出去。此刻已近黄昏,天色昏暗,紧了紧领口,心中暗叹一声,也许是该找八哥好好谈谈,他的心思为何我竟有些看不清楚了?若说他生气是因为我举荐了不该举荐的人,而将自己陷在了朝堂之中不得解脱,或可理解。那这取了鄂尔泰的骸骨又是为了什么?

    穆景远听着风琴传来的悠悠琴声,想着胤禟刚刚说话的神态,心中忽的笃定,这件事情自己算是找对了人。胤禟没有一般皇子阿哥的骄纵之气,眼神澄明没有城府却看事情极为清楚明白,放眼天下能够说出中西医结合来的人又有谁?取各家之长为己所用、造福苍生,自己这算不算是遇到了知己?!

    作者有话要说:何谓礼仪之争呢?明朝末年,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来华传教,以学术叩门而入,用西方的科学技术、工艺美术引起士大夫直至皇帝等统治阶层人物的支持,在天主教教义和儒家学说之间寻找共同点,合儒、补儒,以适合中国习俗的方式传教,它的核心就是尊重中国文化、适应中国文化。为了便于在中国传教,以利玛窦为首的一批耶稣会士顺从中国礼仪,对于教徒的敬天、祀祖、祭孔均不禁止。然而,利玛窦去世之后,耶稣会内部就产生了争议,其焦点是:儒家经典中的“天”、“天主”和“上帝”是否和拉丁文的Deus具有同一意义?敬天、祀祖、祭孔是不是迷信活动?这就是中国礼仪之争。

    到了康熙初年,钦天监汉官与在华西方传教士发生了一场“历法之争”。通过这场争论,康熙帝认识到西方科学的先进性,他大胆起用传教士,利用他们的知识为朝廷服务,他们还设计和制造火炮,为平定三藩之乱立下功劳,并充当宫廷教师,为康熙帝讲授西方科学。这一切使康熙帝十分满意。康熙三十一年,帝颁布著名的“宽容敕令”,公开解除禁令,允许传教士在中国自由传教。然而,礼仪之争的爆发,却使局面迅速逆转。

    罗马教廷圣职部曾下达指令,明确指出:“只要天朝国人不公开反对宗教和善良风俗,不要去尝试说服人们改变他们的礼仪、习俗方式……不要因为和欧洲人的方式不同而藐视他们的方式,反而还要尽力做他们习惯的事情。”这道指令反映了亚历山大七世尊重不同文化传统的精神。可是,后来的教皇又摒弃了这种精神。

    康熙三十二年,担任福建代牧的法国外方传教会士颜当突然下令,禁止辖区内的中国教徒祀祖敬孔。因此,礼仪之争进入了高氵朝,在清朝和欧洲引起激烈争论。康熙三十九年,闵明我等耶稣会士联名上疏,一方面表明耶稣会士对中国礼仪的看法,一方面请求皇上颁谕,证明中国礼仪与宗教无关。收到奏疏的当天,康熙帝就朱笔批示:“这所写甚好。有合大道。敬天及事君亲、敬师长者,系天下通义,这就是无可改处。”耶稣会士收到之后,立即派人送往罗马。

    然而,教皇格勒门十一世无视康熙帝的看法,于康熙四十三年作出了关于禁止中国礼仪的决定,并派遣多罗出使中国,解决礼仪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