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九次失败

白子袖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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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哗啦——咣——”

    几个人刚从大门里迈出脚步,双扇铁皮大门就急不可待地在身后重重阖上。

    大约过了三十秒,铁皮还在不停地颤抖,似乎这样粗暴地被磕碰在一起,它们纵然是铁打的,也很痛苦。

    更痛苦的是人。

    四个人面面相觑。

    “什么东西?”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一位穿浅红色羽绒服的中年女人,她回头瞪一眼铁大门,恶狠狠骂,同时把一口浓痰吐在了门上,“不就养了个女儿么,嘚瑟啥呢,还以为自家养出的是皇姑娘娘不成?”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位老人,他脊背明显弯曲,腿有些瘸,胡子一大把,白花花拖在胸口,他回头瞅着那紧闭的铁门,眼里有不甘心,搓着两个大手,露出一口黑乎乎的氟斑牙,冲羽绒服妇女挤出一个巴结的笑,“他巧嘴姨,这个又没说成,你看这亲事,还得靠你呀——”

    那可怜巴巴的双眼中,满满的都是无助和乞求。

    “哎呀哎呀——”羽绒服妇女一个劲儿摆手,她脸上浮着一层粉,天气冷,寒气哈上,那粉更白了,像落了一层惨白的厚霜。

    “瘸子哥,不是我说,你家元朝咋就那么嫌媒呢,你说我这前后都说了不下十个了,咋就一个都成不了呢?”一对目光锥子一样瞪向身后的一位青年,瞅几眼,一脸不满,“你家元朝看着不差鼻子不缺眼睛呀,咋就连那些缺胳膊少腿儿的都不如呢?前天我还给张大鹏的儿子说成了一个,闺女初中文化水平,俊得像仙女儿,一说就成了,没嫌弃张大鹏儿子得过小儿麻痹瘫痪坐在轮椅上。唉唉唉,不过话说回来,也真是可惜那闺女了,嫩得像一朵花,这可是插在了牛粪上呀,这门亲事说成我简直觉得自己在作孽呢!她爹妈眼里就认得钱,一听是张大鹏的儿子,张大鹏是村长,家里又开着淀粉厂,富得流油,愿意出二十万的彩礼,女方满脸都是笑,马上就答应了亲事。”

    这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长得很有几分姿色,大个子,水蛇腰,白脸,一对眉毛纹得又粗又重,嘴巴涂了口红,就算刚才在身后的人家里吃了瓜子、喝了茶,她唇上的口红还没有被完全擦掉,从残留的部分就可以想象之前她涂了多么厚实的一层。她说话很利索,一口气叭叭叭说了一串。

    “我也说呢——”李老汉身边的一个矮个妇女,显得病怏怏的,本来一直沉默着,这时候也凑上来,小心翼翼的陪着笑,“我就是想不通呀巧嘴妹子,我的朝娃子哪里不好呢,模样儿好看,小时候我抱在怀里出去,谁见了都夸呢,脑子也聪明,心底也善良,最重要的是我们供养他念书,这些年我娃念进脑子的书本呀,真是能装满满一小车嘞——”

    说起孩子,矮个妇女的脸上显出一丝兴奋,这是当妈的通病,孩子总是母亲的骄傲。

    “得了得了——”巧嘴打断她,“好我的花嫂呀,你就不要自卖自夸了,如今谁家的小伙子不优秀呢,只要不是缺胳膊少腿不歪鼻子斜眼睛呀,一个个都装着一肚子文化,都走南闯北地打工挣钱呢,问题是你们差钱呀——现如今没钱你敢说媳妇?简直是做梦哩!”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太打击人,就硬生生刹住不说了,想了想,口气温和下来,

    “瘸子哥,你也看到了,我不是没有好好尽力,刚才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差点都磨破了,是人家不答应呀,那条件,你也听到了,太苛刻了,哼,也真是不害臊,张口就是十五万的彩礼,真好意思说得出口,好像他家的女儿就是皇姑娘娘,当年我爹娘才向我婆家要了三千元,也已经是我们村里最高的了,我啥长相,他家姑娘啥长相,简直不能比嘛——”

    她自恋自吹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是漂亮女人一不小心就会发作的通病。

    李瘸子哪有兴致听她唠叨自己年轻时候的风光,赶紧打断,“大妹子啊,你就是现在站那里,也是花容月貌,美得不得了,多少黄花大闺女都比不上——只是,你看这王家的女儿,真的没希望了吗?”

    听口气,李瘸子他还没有彻底死心。

    “嘁——”张巧嘴冲着他用鼻孔表达鄙视,“你也真是老实疙瘩,榆木脑子,刚才王家人的脸色你也看到了,开始还笑脸相迎,端茶倒水,后来呢,听你说拿不出十五万的彩礼,茶水也不添了,王四老婆那张饼子脸啊,冷得比大冬天没穿裤子的屁股还凉,你还敢梦想这事儿有回旋的余地?我告诉你,没希望啦——咱还是回家吧,磨蹭了这半天功夫,王家愣是没给我上点饭菜,我肚子早饿了——”

    李瘸子忧愁地摇头,“巧嘴妹子呀,不是给你的娃儿问媳妇,你自然不急,眼看着这个年都要过完了,再耽搁连正月十五都要过了,这一过完年假大家都要进城打工了,女孩子们肯定又要纷纷离开的,我家元朝也得去打工,到时候我们还上哪里说媳妇去,更不要妄想赶元宵节娶进门来——”

    身后一个女人扬起一张比李瘸子还愁苦的脸,“我就更不能赶在死之前抱上孙子了——就这样死了,我不甘心啊——”

    张巧嘴回头认真看一眼身后的妇女,脸上有了深深的同情,“花嫂,我知道你这病拖不起,真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可是你也亲眼看到了,现在的媳妇不好说呀,养女儿的人家就跟养了宝贝疙瘩一样,一个个比天王老子还高傲,好像要指靠女儿赚个金山银山,一张口就是十万二十万,还对男方横挑鼻子竖挑眼,却死活不让我们挑拣他家女儿的长相,你说今儿这王家吧,姑娘眼睛里那个萝卜花那么明显,他爹却说不影响看东西,也不影响做老婆,更不影响为你们李家生娃,你说这叫啥话嘛,简直没有廉耻了——”

    李瘸子摇着头,叹息,“姑娘除了眼睛萝卜花,别的我倒看着还不错,高个子,大屁股,干活儿有力气,娶过来生娃也利索,肯定一生就是男娃——”

    花嫂身后一直沉默的李元朝听到自己的老爹这样说话,猛然抬起头,狠狠看一眼老头子,又低下头无奈地笑了,农村老汉说话实在、粗糙,不过这也太露骨了吧,好像娶一个姑娘进门就只为生娃养孩子,那岂不是生育工具了。自己呢,自然也就是种马了。

    他没敢笑。

    李瘸子又一次回头看看已经远远离开的王家大门,似乎刚才人家很不客气地从里面关上门,并没有打消他对那大屁股姑娘的好印象。

    “巧嘴妹子,既然王家没希望了,那明儿还得麻烦你……”

    “好我的李家哥哥呀,这已经是第九个了,”张巧嘴打断他,粉脸上一脸沮丧,一舌头舔掉了唇边的一坨口红,“李大哥,花嫂,不是我不为你家尽心帮忙,你说今年冬天开始,你让我好好安心过一天年了吗,天天为你家元朝的亲事跑前跑后地忙,奔波打探,拉纤说媒,一天都没消停,要换了别家,我肯定说成五六对儿了,这会儿婚事早办了洞房都入了,我还能挣几个说媒钱呢,摊上你家这事儿吧,就是麻烦,你说你真是让人为难,穷得叮当响,明明没有攒够说媳妇的钱,却还缠着我给你们说媳妇,你说现在的姑娘哪有十万以下的彩礼呢——”

    听到这话,身后的青年李元朝慢慢垂下头,要多沮丧有多沮丧,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张巧嘴指责他父母没钱,其实就是拿巴掌扇他的脸面呀,他一个快要三十岁的大龄青年,打工挣不到为自己娶媳妇的钱,至今还要父母为此事奔波费神,他真是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藏起来。

    “巧嘴妹子,我知道你没少为我家元朝的事费心,别人都是说成一家给你三千元说媒钱,说不成每次也是五百元跑路费,我们家你一分钱都没有挣,你的好我们两口子都记在心里呢,你的善心我们一定好好记着,让元朝的儿子孙子也牢牢记着……”

    花嫂在身后唠唠叨叨说。

    她说话一多就喘气,严重的肺心病让她喘得很厉害。

    李元朝赶紧扶住了母亲。

    有刀子在李元朝心里扎。

    疼痛钻心,侮辱难言,堂堂七尺男儿,自己没本事找对象娶媳妇,劳累病重的母亲亲自跑路,唉——

    “我们前前后后跑了九户人家,看了九个姑娘,这已经是第九个了呀,好我的哥哥嫂子,你说如今这乡村的姑娘越来越少,除了这九个,我还能上哪儿给你们找合适的女孩去呢?!现在问题的关键不是人家看不上我们元朝,你儿子没问题,人长得帅,文化水平也不差,问题的症结就在于你们没钱,拿不出彩礼钱,而且还不仅仅是彩礼钱,紧接着后面还有呢,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见面礼、服装钱、金戒指金手镯金耳环金项链、茶叶钱、离娘钱、挂门帘的钱、下马洋……乱七八糟加起来没有二十万你不要妄想能把事情办下来!”

    张巧嘴叽里呱啦说得飞快。

    李家三口人听呆了。

    李瘸子愁苦万分地摇头,“是啊,没有二十万是不敢妄想办喜事的——可巧嘴妹子,你知道你花嫂这几年病着,把家里拖垮了,熬干了,我哪能有那么多钱呀——”

    花嫂闻声更愧疚了,一口气不顺,憋青了脸,她压抑地咳嗽着。

    李元朝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本来帅气英俊的一张脸被痛苦扭曲了。

    张巧嘴想了想,忽然下了决心,“我看你的意思是想找一户彩礼十万以下的姑娘,那么我以自己做媒这些年的老经验告诉瘸子老哥和花嫂,这样的姑娘,倒退五六年都可以找到,现在是不可能了,明年甚至还可能涨得更高,要十万以下的便宜姑娘,除非……”

    张巧嘴有些为难,不愿意说了。

    李瘸子夫妇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看到了惟一的希望,赶紧追问除非什么。

    “除非你们找个残疾姑娘……”张巧嘴不再避讳,也不怕李瘸子两口子生气,“看菜吃饭,量体裁衣,按你们的实力,要说一门媳妇进门,目前只能说残疾人了。据我所知,目前我们村子周围,有这么几个残疾大龄女子,害小儿麻痹瘫痪的,失明的,哑巴,半傻子,都有,残疾程度也不一样,你们挑选吧,今晚想好了,明儿给我回话,我带你们上门求亲去。我包你们赶在正月十五之前把儿媳妇娶进门,赶花嫂走之前抱上大胖孙子!”

    天色不早了,张巧嘴快嘴利舌丢下这番话,不再浪费口舌,掉头往自己家走去。

    残疾媳妇?身体健康、一米七八、五官端正、帅气英俊的八零后青年李元朝,只能问个残疾姑娘做媳妇了!身后,李家一家三口站在风里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