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5 八苦

春寒知年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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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飞白吐出术法反噬造成的淤血,咬破了舌尖,逼出了自己体内所有的精血,强行引聚了刚才被震散的至阳之气。

    “灵气百千结,火树绕银花!”

    金光骤聚,化作了一棵参天的巨树。已经被弄残成了破抹布一样的正德的魂魄哪里有反抗的余地,牢牢地被锁在了树干之中。轰鸣的虎啸再次如浪潮般汹涌而来,但是这次非但没有解救到正德,反而像是点燃了火药桶一样。

    参天的古木节节爆碎,无数碎片好似无尽的绚丽烟花,充满了幻灭的危险气息。这是无法阻止的禁术,一经施展必定会同归于尽,但这正是正阳道的生存基础。正如天下修士对正阳道的评价,那都是一群无可救药的疯子。灵修之所以修行正是想要延年益寿长命百岁,哪有一言不合就同归于尽,不给别人留退路也不给自己留退路的。

    “过犹不及,刚猛到了极致必然会被轻易折断。只不过是一只入了邪途的伥鬼,你又何必与他同归于尽呢。”山脚处的树下,常明举灯喟叹,声音虽轻,却传遍了千里,也传到了将死的顾飞白的耳朵里。

    “我恨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的顾飞白看着那片绚丽的烟花,苦笑着回答道,“我是至阳道的弃徒,罪名是修行食人的邪法。可是谁知道,这罪名我是替他担下来的。因为他是我师傅唯一的子嗣,因为他是我道侣最疼爱的弟弟。如今……如今也算了结了。”

    最后的烟火光亮如同压过日光的繁星,带走了那两个人之间所有的仇与怨。常明远远望着,却突然消解了那份莫名的惋惜,人世是座火宅,居住其间,如饮苦海,他想顾飞白这人活着倒真不如死了自在。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面对了过去的遗憾,纠正了它,并且奉行和捍卫了自己的道路,确实是了结了。”常明微笑着感叹道。他的身后走出了一只斑斓的猛虎,如果不是那堪比宅院大小的身躯,与寻常的猛虎并没有多少区别。

    它就是灵祭大典的幕后黑手,也是传给正德食人邪法的妖将。不过这只妖将是一只永远无法化形的妖将,常明认识它,因为他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它无法化形的缘由也与常明有关。

    那是还在碧落剑宗的时候,它是常明三师叔所收的弟子。他与它在姑射山的一处禁地里找到了一株神异非常的灵植,它直接吞了那株灵植,几欲爆体而亡。幸好当时常明正从凝液巅峰进阶定丹,分担了它体内暴走的灵气,救了它一命。

    不过这虎妖性命虽然保住了,却付出了可怕的代价。因为它颅内的横骨坚硬程度堪比玄器,虽然衍生了犹如金丹法术的天赋神通,却让它再没有炼化横骨的可能,不能说话,不能化形,甚至只有和普通妖兽一般的寿命。不过如今看来,它不知从哪里学来了食人祭天的邪法,延长了百年的寿命。

    “为了化形么?”

    “不是么?你是说这个伥鬼修炼的邪法延长了你的寿数,所以你要帮他。”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不管对人还是对妖兽都一样。通过与虎妖神念交流了之后,常明终于理清了事情的始末。他无法谴责虎妖,却也无法赞同它,只能苦笑。

    这世事弄人,恰似为了提醒众生,这世上终究是,天命最高。

    曾经的顾飞白天资卓绝,俨然诛魔十道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整个宗门无一人可以遮掩他那般耀眼夺目的光芒。可是就在他接手至阳道外门执事,与最心爱的师妹结成道侣这个最风光的时候,宗门内突然出现了有人修行食人邪法的传言。

    为了履行执事的职责,也为了自己那颗除魔卫道的心,顾飞白很下了一番功夫去寻觅调查,最后在自己师弟凌正德的洞府中寻到了那些失踪者的残缺魂魄。但是他没有立即上报宗门,毕竟那不仅仅是他的师弟,还是他师父的独苗,是他道侣的亲弟弟。

    当满眼含泪的师父和道侣跪倒在他面前哀求时,他动摇了,也妥协了。他明白,只有自己担下这份罪责,才能彻底断绝别人的怀疑,而且他也不愿去陷害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只不过他所没想到的是,当自己主动声明这一切都是他做的,他是为了出人头地而修行邪法的时候,所有人都抛弃了他,甚至当初哀求他的师父和道侣。

    他带着残破的身躯和心灵成了被宗门追捕的弃徒,隐姓埋名,颠沛流离,过着他从未想过的丧家犬的生活,彻彻底底地失去了自己的所有。

    常明注视着那些随着顾飞白肉身崩碎而四散消失的魂魄残片,就像无数浪花攒聚的泡影,一触就破碎了。他咀嚼着那些泡影中的悲哀、不甘与孤独,叹息道:“这就是所谓的正道么?声名道德之累,总是令人难以解脱。”

    左手掌着灯,常明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这方天地的阳气已经随着顾飞白的那个禁术而消耗一空,虽然烈日依旧分外光明,却在渐渐透出一种迷离的昏暗。他掌中的灯火明亮却不炽烈,只照亮了这棵树下的一隅,虎妖的形状渐渐模糊,难以看清。

    常明还记得自己对别人的承诺,很自然地问道:“那个近来上了这山被你掳走的猎户呢?把他交给我吧。”这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常明料想虎妖应该不会拒绝,虽然碧落剑宗已经覆灭,可是他们之间毕竟有着过命的情分。

    “它不欠你的。”

    远远的声音传来,犹如檐角随风轻舞的风铃,却饱含了刺人的冰冷与不屑。常明眯着眼望去,却看不分明对方的面容,只是隐约分辩出了一双恍若星辰的眼眸。

    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敌意,更何况,他也不清楚对方到底有什么理由来阻止自己,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到底又牵动了谁的神经。

    不过略一思索,常明大致猜到了对方的身份,淡淡地问道:“你是杏村的灵师?”

    “对,我是灵师夏薇,能猜到我的身份,看来你也不是太过愚蠢。”

    “为什么要阻止我?”

    “你不明白,我不是在阻止你,我是在阻止这个村子的灵祭。他们妄图通过过去灵都的灵祭大典继续操控这山上的野兽生灵,我早已受够这些无知凡人,他们想要继续奴役我,就不要怪我反抗。”

    “那和我无关。”

    “那么你的请求也与我无关。”

    常明觉得有些奇怪,自己什么时候对她提出请求了,自己是不歧视妖类,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对这些食人的妖物也会有好感啊。更何况,对方硬把自己的要求往请求上面扯,定然是想要借此要挟自己,这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果不其然,夏薇的下一句话就揭露了她的目的,草木成精的家伙与人相处得再久,也改不掉那些蠢笨的天性。

    “不过你要是答应我,带我去邺都,我也不是不可以将那个凡人还给你。”

    “没兴趣,果然最后还是要做过一场么?”

    常明有些想笑,那些人为了让自己去邺都,各种手段都能使出来了么?与这些人做对手,实在是可惜了比凡人多活了的那些年头。

    不等对方回答,常明手中的灯光就开始了奇诡的跃动,他嗤笑着,灯上那双锐利冷漠的蛇瞳直射着寒若凝霜的杀意。他实在不想再在这些可笑的谋划中耗费时间,他还没有那么悠闲。

    “我只是想去邺都而已,难道我就活该被这些无知的凡人奴役么?”

    “别再演了,这样的表演很拙劣,告诉我是谁让你来的,我大概还能放你去轮回。”

    “你还记得!”夏薇脱口而出,却又好似像是想起了什么,紧紧地闭上了嘴,不想再给常明透露讯息。

    常明没有忽略这个异常的表现,看来对方并不是被抛出来的弃子,反而真的了解一些当初的内情。不过这些并不重要,他早已死去了,也该与那些过往一步步划清界限,有些事不用再去班根问底,有些事更无需去耗费心神关注。

    修长的手掌上闪动着温润如玉的点点绿芒,骤然间化作了一方玲珑精巧的玉印,随着呼吸迎风便长,一个翻转压向远方的灵师和虎妖,竟将他们全都笼罩在攻击之中。常明从来就是当断则断,他不想用碧落剑宗的御剑法门来对付曾经的同门,起手就是诛魔十道中九幽道的“冷玉印”。

    他并不想试探什么,就算那个灵师认识过去的自己又怎么样,她既然站在这里要求自己带她去邺都,自然就是站在了与自己对立的一面。对于敌人,常明一直是心狠手辣的。不过夏薇也没有坐以待毙,白绸似的灵光化作长河般的尺练,将那方遮天的玉印紧紧锁住,试图将这玉印绞碎。

    想得美!常明带着莫名的冷笑,白骨的短剑恰似流光,紧随着对方的尺练,瞬间突出,犹如一颗暴起的致命毒牙。

    这一击十分突然,却是做了无用功。夏薇身旁的虎妖一声呼啸轻易地崩碎了剑光,逼迫常明退回了原地,这种天赋神通实在是跟作弊没什么区别。

    对方一攻一守配合得十分默契,但这并不能给常明带来什么压力,比起过去那些九死一生的围杀,这样的程度还是难以对他有什么威胁。

    “咦,那不是法术,竟然是下品的鬼修灵器。”

    常明仔细打量了一番环绕着夏薇的那条白绸的尺练,这尺练似虚似实,飘忽不定,虽然隐含了阴阳转化的天地至理,却缺少了灵器最重要的灵性。

    华而不实。常明不屑地冷笑着,这就是正统宗门与散修的区别。修行四要“财侣法地”,作为散修正是缺少了经验丰富的师长指导讲解,无论是修行、炼器、咒法还是自身眼界都有难以避免的缺陷,这缺陷会在长生路上成为永远桎梏他们的瓶颈,给予他们无尽的绝望。

    “彼物荧荧,危惑危光。涤除玄览,至彼星澜。”

    默诵着九幽道的核心咒术“危星极光咒”,常明对迎面而来的虎啸声视若无睹,他的掌中点点星光旋转离合,将他衬托得愈发优雅尊贵,好似夜之主,星之王。

    这“危星极光咒”是借助诸天星辰施展的术法,在诛魔十道中也算极难掌握,单论威力,比大日神威咒还要强。常明不想回忆自己是如何学会这个术法的,那只会让他无法抑制地感到悲伤。

    灿烂的星光瞬间化作划破长空的长河,朵朵浪花旋转卷聚,光披遐荒,让人不禁沉迷在这绝美的星光的照耀之下,无法自拔。

    虚实不定的尺练没有办法抗衡同样虚实不定的星光长河,不一会儿,便碎成了漫天的尘沙,同样破碎的还有夏薇脸上好似凝固的平淡。

    “你该死!我早知道你不可能是他,可是……我会在地府等着你,你一定会不得好死的!”夏薇的脸上好似镜片崩碎,原来美丽的面容一瞬间皮肉绽裂。那道尺练是她的本命法器,是她赖以为生的道基。这法器碎了,她的性命自然消逝,那美玉一般的皮相也自然无法存留。

    常明看着那个还残留着滔天愤恨的破碎魂魄,不以为然地说道:“原来是寄物而生的山鬼,并不是真正的草木精灵,难怪会有食人的邪法。不过,估计你是等不到我了。我早就,不得好死了啊。”

    “我不太记得过去和你有什么交集,但是人死如灯灭,火尽万事消。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如今你对于我也只是我所厌恶的食人妖类而已。我所知的因果报应,谁种的恶果谁就该领,谁造的孽业谁就该受。这才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除此之外,尽是邪道!”

    常明的目光明亮而坚定,魂魄不甘而复生鬼类,本就是凭借着那些怨气与执着。他依旧走在那条人生八苦的修行路上,该管就管,当断则断,怎么能够因为那些可笑的原因而停下好不容易才启程的脚步呢。

    路在脚下,道在眼前,若有千难万险,自当一意以贯之。何须怨,何须恨,何须终日苦索而自缚手脚,做那沦落红尘的碌碌庸人。一切是非入眼,天下善恶两分,所有的犹豫彷徨都是可笑而虚妄的,都是魔障!

    一朝顿悟,恰似明灯高悬。常明浑身上下仿佛都玲珑剔透了一般,杂念与烟尘尽消。原本就灼热而灿烂的星光长河更是大肆绽放光明,照得大半天空恍如白昼,也照出了夏薇破碎之后的原形。那是一朵长在鲜血之中的紫色小花,花瓣上依旧残留着一双怨毒的眼睛。

    术法的变化尽在常明神念的变化,飞旋的星光汇聚,变化成了游龙在半空穿梭游荡,携着倾天的威势向着虎妖疾冲而下。

    自己的领悟仿佛打开了一条全新的道路,常明把这番领悟和之前自己摸索出的修行法决融合成了只属于他自己的道,称之为“七曜灭念决”。

    七曜七情,他所悟的是哀,是人之哀,国之哀,世之哀。哀而不怨,怒而不争,道且自然。下乘的法决以念御灵,中乘的法决以神通灵,上乘的法决以心感灵,他就如同他曾经的挚友,入了术法的坦途,道的门径。

    在这样的优势之下,更不要说“危星极光咒”本身就是威力奇大的顶尖秘术,一击之下就要毁山断河。震撼山河的星光好似冲刷一样地奔走漫卷,轻易消散了虎妖存在于世的痕迹。山风一吹,忧伤的紫色花瓣漫舞飘零,尽化作了飞屑与粉尘。

    常明心中默叹,无尽玄奥尽收于生死轮转中的双眸。他不是太想做到这个地步,但是如不作取舍,恐怕以后再难于此世间安身。

    他从来都很固执,但这份固执过去只是为了掩盖对这个世界的恐惧和胆怯,因为这恐惧与生俱来,至死未消。

    轻声吟诵着度化魂魄的咒法,他度着步将山间那些残留的怨气一点点驱散。山风将他的声音渐渐吹远,如同将行的孤雁,清幽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