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帝的手,凡人的梦

荀劺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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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迁新居次日,颜君在地下停车场与连子铭不期而遇。

    她正从超市回来,从副驾驶座上抱出一大袋牛奶水果面包之类的速食品,一个抬眸,似曾相识的身影便毫无防备地闯入了她的眼帘,她下意识地追了上去。

    “姑父?”她试探地询问。

    走在前方的人脚下一顿,回过头来,动作机械,有点像慢动作特效,表情木然,眼神冰冷而淡漠。只一眼,他大约认出了她,眉锋一皱,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嗳,等等!”她无赖地拦住他的去路,“我昨天刚搬过来,您也住这儿?”

    “颜君,不要烦我。”像呵斥,语气却比单纯的呵斥温和,说温和吧,又带着无法忽略的冷淡与不耐,令人难以捉摸出其中的情绪来。

    “好吧,不烦你。”她让到一旁,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的笑容里夹杂着无奈。

    他迟疑地望了她一眼,四目相对,她的眼里五分狡黠五分真诚,他的眼里却只有疏冷的防备。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

    擦肩而过。

    半晌,他隐约听到她略沙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我开了一家服装店,经营自己设计的服饰,叫SOLO。”

    SOLO,独奏。我能感受到你的孤独,你能理解我的孤独吗?

    在不告而别十四年里,她几经辗转才能打听到有关于他零零碎碎的音讯,却始终不敢来见他。她知道他讨厌姓颜的每一个人,知道他一点都不喜欢她,所以始终不敢见他。而在阔别十四年以后,终于让她在茫茫人海中再度重逢这个人的容颜。

    他变了,由内而外,整个人都变了。

    清俊的脸上新添了皱纹,炯炯有神的眼睛只剩涣散与消沉,黑发染上了霜华,苍老如许仿佛只在一夜之间,而其实,时光已匆匆走过了十四年。又怎会,赢得半生才名,一身沧桑,满头华发,半世寂寥?

    在过去的二十六年人生中,颜君真正费过心思去讨好的人只得两个,一个是颜其慎,讨好他是她生存所必需,别无他法。另一个则是连子铭,讨好他,从来都不是勉强,而是出于一种衷心的孺慕之情。

    阮铃膝下除了颜柏宏,其实还有一个女儿颜珈湄。颜君和颜家的人都不亲,颜珈湄算是例外。在颜君的记忆中,颜珈湄一点都不像是颜家的人,她活泼烂漫,热情开朗,像一朵开在淤泥之上的莲花。

    颜君一直认为颜珈湄的一生虽然短暂,但她至死的前一刻都是幸福的,因为她有着一颗少女的心,她向往童话的世界,她充满着浪漫的情怀,而连子铭给了她一个骑士的梦。

    在颜君的印象中,连子铭很不喜欢颜家,他到颜家来的次数一只手就掰得过来,就算人到了,一张脸却始终绷得紧紧的,对谁都是冷言冷语,可谓无礼至极,奇怪的是颜其慎居然也由得他。

    不过,这样的连子铭倒是令颜君刮目相看,颇有酒逢知己惺惺相惜之感,因为除了他,小小年纪的她,找不出第二个与她一样不喜欢颜家的人。

    也许心地善良的人大多喜爱孩子,颜珈湄就十分喜欢孩子。颜君是颜家的第一个孙子,颜柏宏因为凌韵的缘故不太待见她,她却是在凌韵与颜珈湄无微不至的关怀与宠爱中长大的。颜珈湄自己没有孩子,颜君又是在她眼皮底下长大的,对她的情感深厚非常,即便是在出嫁后亦常常回来看望她。

    颜珈湄患有先天性心脏病,靠着手术与药物的维持才得以艰难生存下来。她的身体太虚弱,受不得刺激,禁不起劳累,她常常自嘲废人一个。大概是爱惨了连子铭,如此活泼好动的一个女子,最享受的事情竟然是坐在一旁,以手支颐,安静地看着他工作。

    连子铭是个服装设计师,一脉青蓝出圣手,工于女装,尤其擅长改良旗袍,以将传统元素完美地融合到现代审美中而闻名。

    颜君十岁那年的一个下午,颜珈湄第一次把她带到连子铭的工作室中。颜珈湄不知道,从她推开工作室那扇紧闭的大门开始,她便为颜君开启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她从来都没有想到过的世界。

    连子铭对妻子的到来早已见惯不惊,于是由得她陪着对这里处处充满着好奇的颜君在一旁指指点点,只专心致志地忙着手头上的工作。

    那一日,颜君亲眼见识到了一种神奇的技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连子铭用笔在五颜六色的布帛上划下一个个标记,然后一手执布一手操着剪刀一刀剪到底,动作流畅一气呵成,裂帛的清脆声在她听来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神秘吸引力。连子铭无意中瞥到她目瞪口呆一脸膜拜的痴痴神情,破天荒地对她咧嘴一笑,笑容爽朗而灿烂。

    这是第一次,他对她笑得这样真挚。

    从此,颜君彻底迷上了那间逼仄封闭的工作室,迷上了那种布帛撕裂的清脆声,迷上了那种裁布时一刀而就的酣畅淋漓。

    利用颜珈湄的宠爱与纵容,颜君成了连子铭工作室的常客。她对他所做的一切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却并不喜欢她,这种排斥的情绪,甚至明显到连颜珈湄都隐隐有所察觉。

    颜君一直都不知道,连子铭之所以不喜欢她,不仅仅由于她姓颜,更是因为她太过聪明了。她天资聪颖,又是在颜家这样复杂的环境中成长,小小年纪,城府却极深,而连子铭呢,他见识过太多的无常与险恶,这世间大概只有无暇如白纸般的人才入得了他的眼。

    有些事情本无谓对错,在有心之人的眼里,便成了错。

    颜君十二岁那年,颜珈湄走完了短暂与苍白之间交替着明媚的一生,在连子铭的怀中安然辞世。颜君记得,颜珈湄走得很安详,因为早早知道她是要走的,告别的话已经一一说过,她生命的最后时刻,身边只有一个连子铭。

    颜珈湄去世后,连子铭彻底与颜家断绝了来往。有时候颜君觉得,颜珈湄与连子铭其实只是她臆想出来的人物,与他们有关的事仅仅是一场梦,因为偌大的颜家大宅里,完全没有这两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连子铭也自此消失在颜君的生活中。在她冰冷的世界留下一个瑰丽的梦以后,他不告而别。

    生命中,总有那么几个人是不可替代的。对颜君来说,亦长辈亦姊亦友的颜珈湄就是这样一个无法取代的存在,相对应地,与颜珈湄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连子铭同样亦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是她为数不多的一个执念。

    在许多年以后,她终于还是无法抛下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不经意闯入的梦,她终于还是走上了他走过的路。

    如果连子铭还记得当年那个小女孩,如果他愿意花一点点心思去留意她,他就会发现,她正走在他身后,想着或许有一日能追上他的步伐,得到他的一句肯定。